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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与」Feels LiKE·许墨 环球快报
来源: 哔哩哔哩      时间:2023-06-30 06:49:41

骨科预警

I.


(相关资料图)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那年尚还年幼的我不慎摔碎了邻居家小孩用来养蚂蚁的盒子,伴随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我永无止境的愧疚与歉意,蚂蚁自盒中蜂拥而出,从碎裂的世界奔向未知的自然。他哭得撕心裂肺,可除了他和我,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他们不喜欢他养蚂蚁,甚至觉得我打碎盒子是冥冥之中上天给予的一种解脱——他们懒得处理小孩子因人为阻止而生的情绪,从而祈祷命运给出一个皆大欢喜的答案,只是这样的皆大欢喜注定建立“爱”的痛苦之上。

我是在上初中的时候拥有了自己的哥哥的。

按理说我是应该高兴的,在那个时间段里,我曾随着读过的写满了少女心意的文学作品而幻想自己也能有一个哥哥,如许许多多故事里那样总是无条件地保护我,拥护我,爱护我。我也曾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努力从自己的眉眼中幻想着:如果我有一个哥哥,他会长成什么样子。但我也从未想过,这种幻想有朝一日会被变成现实,而我在真实之中甚至不敢仔细打量我与他命中注定的相似。

那一年,母亲和继父所乘的游轮在外海遇难,他们没能坐上救生艇,于是永远地沉睡在大洋的海床里。父亲在得知消息之后匆匆赶到我家,说他以后会继续抚养我长大,希望我能跟他回家去。在我尚不记事的时候父母离异,我对这位存于血缘上的父亲毫无记忆,甚至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原是母亲与另一个男人的孩子。我不记得他的模样、姓名、脾气,甚至记忆里也全然没有曾经的家庭。只是父亲蹲在我面前时,他凝睇着我的双眼那么温柔,眉眼与我的那么相似,那一刻似乎是血脉里有什么东西在躁动,我听见似乎有人说,你并非孤身一人。

于是我就这样和他回了家。

和母亲离异后的父亲并没有再恋爱成婚,他的工作很忙,忙得没有时间顾及除了孩子之外的任何事。父亲歉意地表示几天后他还要出差,可能没办法完全照顾我在丧期的情绪。他指了指摆在玄关处的相框,说一会儿哥哥就放学回来了,以后他可以照顾你。

那是一张全家福,一家四口,父亲与母亲并肩而立,父亲身前站着一个幼童,母亲怀里抱着婴儿。

父亲的声音很轻地飘进我的耳朵里:“这是在儿童节拍的,那年你一岁,哥哥才四岁,但看起来已经像个小大人了。”他的笑声藏在话里,“那天我接了一个电话,马上要去开会,喏你看,你妈妈的表情明显就是在生气。”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曾见过母亲无数个表情,但大多都是温柔的、笑着的,即便我曾有过无数次的顽劣,她也从不冲我发脾气。我从未见过她如此鲜活的别扭与不开心,一时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父亲是个敏锐的人。他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开心,很快地换了话题,“我准备得匆忙,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所以自作主张地挑了一些……如果不喜欢的话,之后和哥哥说,让哥哥买新的。”

我摇摇头,“没关系,这些我很喜欢,谢谢……”

只是爸爸两个字我没能说出口。

父亲也不在意,他笑了笑,手轻轻推了推我的肩膀,示意我往前走,“来,我带你去你的房间看看,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我跟在他身后认着每一个房间,在属于我的屋子里,父亲把我的行李放好,让我好好休息。房间装潢简单,有一股很淡的新木味道,铺天盖地娇俏颜色的壁纸让我有些局促,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不过壁纸看起来已经有些旧了,大概是很久以前就装修成这样了。床上和房间到处都摆放了许多可爱的毛绒玩具,还有大量的书籍,可能是父亲担心我会过于难过,想用此来转移我的注意吧,我这样想。

说来也很奇怪,我的悲伤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它没办法像正常的情绪一样流出,甚至正常的喜怒哀乐也都无法表达。在母亲和继父出事之后,我最常做的就是发呆,看着天空发呆、看着墙角发呆、看着食物发呆……

吃饭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放学回来的哥哥,他穿着与我同一所学校的高中部校服,看到饭桌上的我时只愣了一秒,随即很快恢复了平静的表情。父亲笑了笑,等他走到餐桌旁才介绍我们相互认识,“这是你哥哥,”父亲看着我,然后又转头,“这是妹妹。”

“妹妹,”他点头,说,“我是许墨,是你的哥哥。”

我没敢和他对视,也没说出“哥哥”,只讷讷点头,说了一声“你好”。

II.

在许墨穿着我们学校高中部的校服出现时,我就认出了他是谁——高中部的骄子,学校的名人,存在于学生们口中的传说。原因一是他的成绩过于优秀,二是他的长相气质过于瞩目,三是……和他同在一个社团的我的朋友很喜欢他。或许他本身可能没有那么知名,但在朋友天天有关他的聊天里,“许墨”这个名字对我而言并不陌生。

于是,在得知我的哥哥就是许墨之后,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如果我的朋友知道这个消息,她会是什么反应。这样想着,我又开始盯着餐桌上的某一处发呆,突然眼前一花,碗里有轻微的碰撞声,我一惊,回过神来,只见碗里突然多了一块鸡翅。

抬眼的时候却发现对面的许墨正看着我,眉心微蹙,筷子尖上还有一点裹住鸡翅的汤汁。

“谢谢。”我小声说。

饭菜都是父亲做的。母亲不会做饭,原来在家都是继父掌勺,继父的手艺很好,而我最喜欢的一道菜就是红烧鸡翅。不知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这一餐我吃了许多,胃似乎变成了一个可容纳宇宙的无底洞,吞噬了饭菜,也吞噬着我。可能是看我食欲不错,父亲露出了一种称得上欣慰的笑容,只是很快,那笑容又消失了。

时间在我的世界里变慢了许多,似乎痕迹都有了声音,停滞在母亲与继父登船前的时刻。夜晚睡不着的时候,我在一片黑暗里瞪大双眼,什么也看不清。或许深海也是这样吧,海床之中的黑暗也该如此看不清吧,我想。

父亲的房子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听他说母亲原是最爱在这里侍弄花草,天气晴好时常常在此沏茶读书。只是父母分离之后父亲因工作忙碌再未照顾,现在的样子都是哥哥闲暇时打理的。圆月明灿,我实在睡不着,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偷偷地钻进院子里,似乎这样我就能与母亲再近一些。

母亲最喜紫藤,家里有过几棵盆栽紫藤,而这里的院子中也搭了一片架子,密密地垂下紫色的花穗。白天看着很美,夜晚倒像成了一片来自母亲的庇护。我搬着椅子坐在花架下,仰起头看着夜空。

听说生命离开世界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永恒地看着地面上他们所爱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此刻满天灿然里,是否也有母亲与继父的两颗星星,如眼瞳一般注视着我?

“他们会看着你长大,希望你就算离开他们也能开心快乐的。”

一片安静里忽然有声音传来,我下意识站起身,转头去看。隔着一片垂花,人影颀长,影子手中似乎还有一件外套。

是许墨。

我讷讷点头,一时有些局促,手指在椅背上捏来捏去,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他把手中的外套递给我,“夜里凉,多穿一件吧。”

我张了张嘴,“……谢谢。”那件衣服似乎是他的,衣宽袖阔,还有一股极淡的幽然冷香。他看着我,我不好拂了他意,于是披在了身上。

意外地,许墨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往前走了两步,“方便我也在这里么?”

“……方便。”我站在原地。

许墨也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我的椅子旁边,然后又抬头看我,眼睛在月色之下很亮。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想起曾经凑在洗手间镜子前抚着眉眼的自己……见到父亲之后才发现,我们的眼睛都像极了他。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然后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

许墨似是笑了一下,坐在我身边,沉默片刻才开口,“母亲同你离开的那年,你还不到三岁,离开前哭了好久。”他顿了顿,“父亲见不得你哭,也跟着偷偷流了许久的泪,还常带我偷偷去看你。”

他说得平静,话却格外敲人心扉,虽然我并不记得年幼时的事,但也能想象出那副令人感慨的画面。我本想说些什么来告诉他母亲对他们的思念,只是母亲的情感一向少有外露,也只在我整理她的遗物时才发现了被小心收藏在床头柜里的许墨孩提时的照片,“母亲也……很想念你……”我说得干巴巴,连自己都觉得情感不足,无法给出等量的回馈。

许墨笑了,“我说这些,不是想从你这里知道母亲是怎么想我的。”他叹一口气,“只是希望你能在这个家里放松一些,父亲和我爱你也和母亲一样,这里也是你的家。”

这样的话父亲在白天也同我讲过,或许是夜晚和星月拥有不寻常的魔法,此刻听他这样说,我的心却猛地一动,眼睛也干得有些酸涩。夜风忽至,凉意顺着领口钻进睡裙里,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吸了吸鼻子,许墨伸手替我收了收领口,“小心着凉。”

他的手指偶碰到我的脖颈,一点点温热来回跳着,然后那双手又将领口的扣子系上两颗,连到衣摆。我整个人都被衣服裹在温暖里,但也像是被裹在来自亲眷的温暖之中。我低头看着那双漂亮的手,毫无征兆地,自听到母亲与继父离世消息之后就没有落下的眼泪突然摔碎在那双手上,一颗接一颗,如坠落的夜露,绽开在他的手背、掌心。

他一愣,随后接住了那些眼泪。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软而颤,月色荡漾在语言里,朦胧地流出一片情绪,“……我没有妈妈了……”牙齿容许文字和语音通过,变成黑夜里一团隐约的白气,“……我害怕这个世界,讨厌它……”

世界以一个怀抱回应我。

“哥哥会一直在。”

夜露霜华里母亲与继父的星星注视着世界被让渡,或许从这一刻开始,容纳我哭泣、脆弱与软弱人生存在的地方就变成了他为我张开的天地。我不记得那一夜我哭了多久,将他胸前的衣服哭湿了多大一片,也不知道他在我这样的悲伤里是否也流过泪,我只记得我在哥哥的怀抱里睡去,梦里,他自镜子里面贴上我的额头,我们的眉毛重叠在一起,相似的眼睛勾连着,露出柔滑的情感。

心上的一夜,倏地如过了千万夜。

III.

接受生命中新亲人的出现并没有我想象得那样难。父亲忙碌在外,许墨照顾我更多,加上那夜的经历,自然而然地我对许墨这个哥哥更容易亲近。起初我还会收敛自我,努力做出一副乖妹妹的样子自持又自律,但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我开始如从前那样肆意又张扬。或许是从某天早上剥鸡蛋壳时把碎片搞得到处都是时开始的,又或者是某次亦步亦趋跟在许墨身后,结果一不留神撞上他还胡乱开玩笑时变了的。许墨倒也不多说什么,但在默默地收走蛋壳碎片之后,第二天桌上又多了一只我不喜欢吃的水煮蛋,还是双黄的。听我开玩笑他也不急,反而笑了笑,然后伸出手,像胡噜小狗脑袋一样把我的头发摸得乱七八糟。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让我憋屈地跳脚,然后气哼哼地去挠他的痒——可惜他不怕痒。

也托许墨这样待我的福,我走出悲伤情绪的速度很快,父亲出差回来看到我的笑脸时,忍不住感叹还是孩子们能说到一起、玩到一起。许墨转头看着我笑了笑,我也扭过头去看他,然后,做了个鬼脸。

父亲看着我们,笑容更大了。

我喜欢叫许墨“哥哥”,尤其在有求于他的时候,我会把这两个字念得特别快,然后跟在他身边,一直说个不停。有一次我缠着他讲故事,许墨的故事永远都是新鲜而奇特的,彼时他正在翻看一本星空图鉴,被我叫得无奈,也不发脾气,只冲我招招手,拉着我坐在他身边,随口说我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鸽子。

“鸽子明明就是‘咕咕’叫的!我叫的可是‘哥哥’!”我忍不住反驳,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他旁边,“小鸡才会‘咯咯’叫……”

许墨笑着扬眉,“那‘唧唧’叫的是什么呢?”

唧唧叫的自然才是小鸡,咯咯叫的……应该是成年母鸡才对……但总觉得这样形容自己怪怪的,我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低声说了句“无聊”,颇有些愤愤地认领了“小鸽子”这个身份,没想到许墨接下来又说:“原来……我的妹妹是小鸽子啊……”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他又在玩笑,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能闷头扯过他手中的图册,把书页翻得哗哗响。与许墨以兄妹身份熟悉起来之后,我总在感叹他与朋友口中那个淡漠又疏离人群的尖子生形象相去甚远,如果喜欢他的朋友知道私下里许墨居然还会这样与我说笑,怕不是要惊掉下巴……但转念一想,我心里倒变得不希望她知道许墨的这一面。

许墨没拦我的动作,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看我翻书,直到我的动作慢下来,停在某一页。他的手指划过其中一行,指尖点在一个词上面——“事件视界”。

“这是什么?”这四个字拆开我认得,两两组合我也认得,只是把它们放在一起,就让我看不懂了。

许墨垂眸,轻声开口解释,“从定义上来说,它是一种时空的分界线,将事件视界内外分隔成两个空间。在这个空间内一切都被扭曲向奇点,引力不会让它们中的任何逃离出来。”大概是我的表情依然有些茫然,他笑了笑,换了种说法,“黑洞周围的区域就被称作事件视界,由于黑洞的引力极大,导致它周围区域内的一切都会被引力吸引至黑洞。”

我点了点头,认真地将这个词记了下来,想着有朝一日或许写作文的时候能用得上,“我记得刚才我来的时候,哥哥好像就在看这页,难道……哥哥其实也是现学现卖?”我歪了歪脑袋,翘着脚笑得有些开心。

许墨的视线从书页上转到我的脸上,表情看起来似乎是有些遗憾,他轻叹了口气,眼中有笑意,“唉,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哥哥很喜欢这个词吗?”我忍不住问。

“嗯,”他低头看着书页,指尖摩挲着页角,“科学不谈论宿命,但这个词化用在他物之上,就像是命中注定。”

“哥哥喜欢命中注定?”

“并不,”他微微一笑,“我不喜欢这种命中注定,但有些东西如果能像宿命一样永远握在手里……也很好。”

那时我很想问他想要握在手里什么,只是我总觉得问出口就像是打开一扇最隐秘的门,而门后的东西,或许是我无法承受、也不愿面对的。

于是我听见自己似是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

“我也不喜欢命中注定,而且宿命存在的意义,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

不就是黑洞吗?如果超光速都无法自事件视界中逃离,那么只要超过黑洞的逃逸速度就可以逃离了,不是吗?

许墨听完我这些话,最终只露出了一个看似有些无奈的笑。他的手掌抚在我的头顶,温热的掌根碰到我的额头,“小傻瓜,”他说,“如果被扭曲的时空形成了一个关闭了大门的区域,就算是超越了一切的速度,或许也都无法逃离。那时候,你要怎么做呢?”

他看着我,半晌才放下手。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IV.

我和许墨同在一所学校,于是我们常一起上学,只是许墨通常很早出门,连带着我也早早到了学校。一次因我贪嘴想吃路边早餐店的鸡蛋灌饼,队伍马上排到我时老板突然匆匆离开,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于是那一天我和许墨捏着鸡蛋灌饼、卡着入校时间才到学校。在初中部和高中部的岔路口分开之后,身后忽然有人大力拍了拍我的书包,惊得我满嘴的食物噎在喉咙里,费了好半天劲才全数咽下。

是我的朋友。她的笑容里透出几分意味不明,“我可都看见了!说,你怎么认识的许墨!你们看起来很熟呢!”

我还是没有告诉她许墨是我哥哥这件事。起初单纯地是因为忘记了,而等我从亲人离世的悲伤里走出来后,却不愿意将这样的关系告诉她——我能想象到一旦她得知之后,大概就会常旁敲侧击或直接地询问我有关许墨的一切,我……不想告诉她。倒不是对她有什么意见,而是我不想让任何人拥有与我分享的机会,无论是谁。

我打着马虎眼,“家里大人熟悉,所以就认识了。”也不算撒谎。

朝阳清凉地照在朋友的脸上,她扬了扬眉,表情鲜活而雀跃,“那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喜欢许墨学长了!”

我露出一个微笑,“我也才跟他认识不久,没有特别熟悉,所以没有告诉你……对不起,下次一定!”

她撇撇嘴,亲昵地挽上我的手臂,肉眼可见的整个人心情都变好了许多,“真好,有你在,以后我离许墨学长就又近了一步!”她自顾自地说话,“不过总觉得叫他学长似乎感觉关系有点远……诶干脆我以后就叫他许墨哥哥吧!”

我感觉到自己的左眼突然一颤,还没等反应过来,嘴巴已经率先行动,“他好像……不是很喜欢别人叫他哥哥。”

朋友“哎呀”了一声,“我又不当面叫嘛,就私下里在你这里喊一喊而已……不过确实哦,这么叫也怪肉麻的……还是直接叫名字好了……”

我推说自己要在心里默背英语课文,沉默着没再说话,心跳却像是不断向外输出的摩斯电码,一下下跳动着质问着自己——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你都做了什么?你为什么……

或许许墨对我而言就像一颗宇宙黑洞或者黑洞里的那个奇点,我只想让别人好奇他、仰望他,却不想让任何人接近他。他是神秘的,可一旦揭开神秘的面纱,他就会使每一个踏进视界里的个体毫无挣扎之力地狂奔向他,再难逃离出去。我平等地讨厌每一个想靠近那个视界的个体,而直到这一刻我才开始意识到,或许我已然成为被黑洞引力捕捉的流浪星体。

他是你哥哥。

晨光熹微里,伴着早读铃声,朋友拉着我冲进教室时,我这样告诫自己。

他只是你哥哥。

之后的时间里,朋友依然会如旧般在我面前提起许墨,说他在升旗仪式上讲话的样子真好看,说他看书的侧脸像被神垂爱的美丽,然后对作为她朋友的我不能更接近许墨而感到遗憾。我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沉默里有守住秘密的窃喜,有因旁人喜欢许墨而生的骄傲,有对她无止境的情感表露产生的疲倦,其中更多的却是一种歉意……我欺骗了这个与我要好了几年的“最好”的朋友。在从前,我们曾一起吃一块点心,喝一瓶饮料,手拉手去上卫生间,甚至也睡过一个被窝。

我问过自己,就算告诉她又有什么不好呢?顶多就是我和许墨的生活里或许会有朋友更多的影子,或许她只是会多问我几句有关许墨的事。可我的私心在这个反问自我的问句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在疯狂地叫嚣着“你不能这么做”、“你不想这样做”。

我突然有些不认识我自己了,我讨厌、却又满意这样的我自己。

我开始要求和许墨分开上学,借口是不想那么早去学校。许墨没有异议,依然会温柔地叫我起床,有时甚至还会替我买好早饭。只是失去了一起上学的时间,我和许墨能在一起的时候也变少了,随着我们分别升入毕业年级部之后更是如此。

许墨高考的那一年恰逢我中考,因他照顾我学习的缘故,我在本校直升的考试里发挥出色,被提前录取至高中部,而许墨的优秀也让他早早拿到了保送名额。于是,在毕业部学生们都埋头复习的时候,我和许墨难得地拥有放松的时间。

离校前的一个午休里,朋友趴在课桌上,脸颊上是被衣袖褶皱压出的红痕,她看着我收拾柜子和桌斗,半晌才长叹一口气,“真羡慕啊……我要是也能直升就好了……”

我从一摞练习册里抽出几本,“这些给你写,我觉得还不错。”

她撇嘴,“听说许墨被保送了,之后应该也不会来学校了吧……唉……备考时刻看不到心上人,好朋友也要离我而去,呜呜呜,感觉精神世界都要崩塌了……”

我沉默着又抽出一本曾被许墨圈过重点的教辅书,偷偷塞进那几本练习册里,一并递给她。

“苍天啊……我自己的都写不完……”她哀嚎着,“说说吧我亲爱的朋友,回家以后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和许墨是计划着一起出门玩的……我没敢告诉她,只说要和家人去旅行。

“真好……羡慕……祝你玩得开心吧……”她接过那些练习册,“怎么还有你写过的……!”

我“嘿嘿”一笑,“是曾经被你亲爱的许墨学长圈过重点的,不要还我。”

“嘁……想得美,给我了就都是我的。”她把那本教辅书立刻收起来,又趴回桌上,“退下吧,我要睡了……”

我笑着抱起那摞书,背着书包离开教室。而转身的那一刻,我感觉笑容立刻从脸上消失了,直到我在校门口看到站在树荫里等我的许墨,它才再又出现。

那天晚上,我梦到朋友笑着抚摸我的脸,她轻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是兄妹了,你看,你们的眉眼多么相似。她说你不知道吧,你看向许墨时的眼神,和我也没什么两样。

我被吓得惊醒,一夜无眠。

V.

原本父亲是要一同去的。我们一起决定了去哪里玩、吃什么、买什么纪念品,甚至父亲要在哪里为我们拍照、拍什么样的全家福都安排好了。只是没想到在出发前两天,父亲公司出了些事,他不得不回去处理,只得让我们两个先走一步。即便他信誓旦旦说处理完了就一定会赶过来,但我和许墨都做好了他过不来的打算。

临行前父亲再三叮嘱我们要注意安全,我拍着许墨的胸脯说一定注意。父亲离开后,许墨低头看着我依然放在他胸前的手,忍俊不禁,“这么用力地拍,看来我的妹妹并不放心我呢。”

我连忙收回手,笑嘻嘻地看着他说,“是呀,万一路上我走丢了,你可得拉回我哦。”

许墨笑着拉起我的手,他的手温暖干燥,“已经拉住你了,我们可以出发了么?”

如果按照计划,这将是一次完美的旅行,但可惜的是,没过多久我就因为吃得太多太杂而把自己吃出了胃肠炎,凌晨时分在酒店吐得七荤八素,然后发起烧来。许墨一早就被我的动静折腾醒,在我吐到已经再吐不出任何东西的时候,他无视了我的拒绝,果断地带着我去了急诊。

躺在输液室的椅子上,我哭丧着脸,喉咙里火辣辣的疼。许墨把我的脑袋放在他的腿上,抚摸着我的额发,“还恶心么?还想吐的话和哥哥说。”

我摇摇头,“已经好多了……”呼吸间都是从身体里带出的沉沉的热,心里有些愧疚,“哥哥对不起……”

“嗯?”我说的声音很小,他似乎没听清,俯身凑近了我,“怎么说这个?”

“刚刚医生说要输三天液……可我们后面还有别的安排,票也都订好了,不知道能不能退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的缘故,眼睛也有些热热的,朦胧糊在视线上,“是我把计划打乱了,我不应该贪嘴吃那么多的……”

许墨愣了愣,随后笑了。他的手指很凉,轻轻蹭过我的眼角,“旅行本就是自由的快乐,被时间束缚了手脚反而没办法尽兴地享受。更何况,你的健康比它更重要。”他替我拭干眼泪,“还要很久,睡一会儿吧。”

他的手盖在我眼前,遮住了输液室里刺目的灯光,只从指缝间流出一点微红,掌心的微凉烘着发酸的眼睛,我不由自主地阖上眼,沉没在滚烫呼吸间的梦里。我梦到从未见过的画面,或许那是被成长的大脑所丢弃的真实,母亲微笑着坐在客厅里,看过来的眼神温柔,似能拧出一滴水,小小的我被同样稚嫩的孩子抱在怀里,不甚熟练的姿势让我有些难受,于是我挣扎着,喉咙里只能发出含糊的哭声。

“妹妹不哭……”那个孩子这样说,他的声音在抖,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才转头看向母亲,“妈妈,怎么办啊,妹妹一直哭……”

母亲的笑容变得更加温柔,还有一点可察的幸灾乐祸,“是呀,哥哥看看应该怎么办呀……”

那个孩子低头看着我,眼神慌张,嘴巴抿得很紧,小脸憋得有些红,呼吸也重了一些。很快,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眉头舒展,抱着我的双臂虽然依旧歪歪扭扭,但开始左右轻晃——他学着母亲哄孩子的方式哄我。昏昏沉沉里,我只觉得摇晃得很舒服,泪也止住了。

意识渐渐回笼,睁开眼却发现我此刻正被许墨抱着往外走。醒的时候下意识哼了两声,许墨低头看我,“醒了?刚刚输完液,我带你回去。”

“怎么不叫醒我……”我下意识反手抱住他的脖子,“很沉吧?我可以下来自己走的。”但却抱得更紧了。

许墨笑了一声,侧身用肩膀顶开门,夜风倏然闯入,有些凉,“车已经在等了,只有两步路,很快的。”他又问,“冷不冷?”

“不冷,吹吹风还挺舒服的……”我把脑袋埋进他颈窝里,心在这一刻忽然开出花来,盛放如昙。我开始为这场病而感到高兴,为能更贴近他而得到了巨大的快乐。许墨身上有很好闻的淡香,味道有些冷冽,但又有种温暖的感觉。

回到住处后没多久我又开始烧起来,不似之前那样滚烫,但也烤得人焦躁。昏睡与清醒的反复里,我只知道许墨似乎是为了便于照顾我与我同床而卧,额上微湿的冷毛巾变热又变冷。朦胧间我好像把脸贴在了他的手臂上,不知道是磨蹭还是亲吻,我好像说了对不起哥哥,好像也说了……我喜欢哥哥——可我记得并不真切,它是否属实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在印象里有许墨清晰的一声叹息,有他轻轻说话的声音,还有……看得模糊的、俯身在已然温热的毛巾上的一个吻。

说不清也道不明。

“我很喜欢哥哥,很喜欢熬夜照顾我的哥哥,甚至我想在一切可能的时间里生病,只为看到那样的哥哥。”

病愈之后,在前往下一程目的地的路上,我很没良心地这样写在日记本里,然后扣上那个嵌着全家福照片的锁,堂而皇之地微笑着、在许墨的注视下把它放进包里。

扣住一切美好的锁,在我写下所有美丽之后,用命中注定的血脉连线注视着我——那又怎样呢,我不过是喜欢哥哥而已。

简单的、直白的、诚挚却又隐秘的喜欢,仅此而已。

VI.

我喜欢和许墨生来的相似——我们是被血脉捆绑却分离成两个个体的同一个生命,拥有许多相似的喜好、习惯。我们有时会一起看着窗外发呆,常常有相同的看法和动作,甚至连对食物的挑剔和偏爱都那样一致。

可我也讨厌和许墨无法割开的相似——旅行途中几乎所有搭话的商贩都在说我们这对兄妹关系真好,没有人将我们想象成其他的关系。卖酥皮点心的阿嬷说我和许墨的眼睛真像,说我们眉间的情绪都那么一样。我听了不开心,许墨倒看起来有些高兴,买了两只芸豆酥饼递给我。

“看起来你有些不开心。”许墨侧头咬了一口我递到他嘴边的芸豆酥饼,一块酥皮碎屑掉在我的手指上,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他低头抿走,像极了吻在我手上,“是不喜欢阿嬷说你和我很像?”

我的注意力还在刚才那块如有神助掉落的酥皮上,胡乱地应了一声,想着回去一定要写在日记里,心思满天飞。

许墨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叹了口气,似是感叹,“看来,是妹妹不喜欢哥哥,才会很在意别人这样的话吧。”

我的脑子里像装了雷达,对“喜欢”这个词的敏感度堪比某种关键词识别程序,检测到了立刻给出反应,“没有啊,我很喜欢你的。”听者无心说者有意,我为自己进化到可以不用害羞就说出这句话而感到高兴。

许墨斜睨了我一眼,“可我怎么觉得,这句话似乎并不完全是这个意思呢?”

反过来又到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环节。我被他这句反问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他并非我思至非非的那个意思,然后松了口气,故作自如地和他玩笑,“那既然哥哥觉得我不喜欢你,那我就不喜欢哥哥好了。”

许墨扬眉,笑容不减,“真的么?”还没等我继续说话,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可要是哥哥不想的话,那要怎么办?”

我直直地看着他,“那就没办法了,自己的哥哥只能自己宠了,还是我委屈一下,继续喜欢哥哥吧。”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那就只好委屈你了。”

许墨保送的学校位于恋语市,去这所大学参观是旅行计划里最重要的一件事。在学校标志性建筑前拍了照片发送给父亲后,我和许墨站在校园导览图前,感叹着校园的偌大和布局的巧妙。

在校园行走的时候天公不作美,下起毛毛雨来,但我和许墨默契地都没有撑伞。整座校园有许多植物,细细的雨幕像是笼罩郁绿的雾,迷蒙里有泥土的清香和水汽的淡腥,恍如置身一场幻梦。不知不觉间,我与许墨贴得很近,腕脉贴在他手臂的内侧,雨雾吻过缝隙,湿漉漉地让皮肤蹭在一起。很快,他微微抬手,拉住了我的手。

应该更准确一点说,是握住。

从食指到小指都被圈在他的食指与拇指之间,我的无名指指腹搭在他的手指骨节上,仿佛印下一枚指纹,雨水就是印泥,在无声中我独享着所属的宣告,而他无法反驳,只能任由我所为然后接受。

我有些高兴,雀跃地踮着脚走路。许墨侧过头来看我,也不问我为什么突然这样走路,不问我为什么有控制不住的笑容,他只默默地笑,又默默地握紧了我的手。他那双对他人具冷淡的眼睛此刻却像化开的云雾,雨像从他眼中而来。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快乐的我自己,相似的眼睛里映出与他相似的人影,看起来就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我注视着他眼睛里的我,他眼睛里的我的眼睛里亦有另一个我,我们一起与彼此对视,一起笑开,一起喜欢和爱同一个人。此刻,许墨眼睛里只有我。

我听见自己说着不甚明晰的话,“哥哥的眼睛里有我,那个我的眼睛里也都是我……哥哥满眼就只有我了……”

许墨的声音隔着雨雾,很轻很轻。

“是啊,我的眼睛里只有你呢。”

雨滴从他额前发尖滴落,滚上眼睫,自眼角淌落,濡湿一片。

雨似乎大了一些。

没来由地,一种莫名的不安渐渐围笼住我,像这场雨,将我与许墨都裹在其中。那一刻,我忽然想拥有时间的魔法,或让我快快地长大,和许墨一起在每个不同的地方生活,或让时间定格在这一天,这一分秒,让我能短暂却永恒地拥有这双熏染了美丽的眼眸,安放在心里,也添在我的眼睛上。

夜晚的时候雨停了,天气晴好,仰起头看星月时甚至能看到天空中隐约的流云,淡淡地在深墨色的天幕前漂游。我和许墨并肩走着,路过街巷中的夜市时他买了一牙蜜瓜,我举着木签子一边啃着甜腻腻的瓜肉,一边感叹着,“真好呀,要是我也能立刻上大学就好了。”

许墨闻言笑了,“时间很快的,长大也很快。”

“可我……”不合时宜的话溜到嘴边却硬生生地被吞回去,我连忙又咬了一大口蜜瓜,把嘴巴塞得满满,囫囵糊弄着说话,“……不想长大。”也不想让许墨在我所看不见的地方独自长大。

许墨轻叹了一声。

“没关系,我会等你的。”

VII.

许墨离家去恋语市上大学,我顺利升入高中部,父亲也如常忙碌,原本就安静的家里变得更加空荡静寂。吃过早餐回房间时路过一面镜子,余光里我瞥见自己,像极了一只飘荡在空宅中的女鬼。

我忍不住转过头看着镜子扮了个鬼脸,然后随手拍下来发给了许墨:“看,女鬼出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喜欢跑到许墨的房间做事,无论是写作业还是读书,甚至有时累了困了也都直接睡在他房间的小沙发上。整个房间里都有淡淡的冷香,睡到昏沉的时候恍惚总觉得还是在那些发烧生病的日夜里,裹在身上的薄被仿佛是他的怀抱,贴在面颊的被单像他胸前的衣料。通宵刷题之后常常头疼又难以入眠,而在许墨房间里时却总能睡个好觉。

上大学之后,许墨并不经常发消息给我,空闲时间要么在图书馆要么在实验室。比起冷冰冰的表情和文字,他更喜欢在每个周末打电话来询问我这一周的情况,而每周末的两通电话也是我最期待的事。

我读的高二那年许墨得到了交换留学的机会,回家收拾行李的那天他来接我放学,彼时我被隔壁班的男生纠缠不断。校园里,我快步走路试图甩开对方不愿放弃的跟随,在路的尽头刚一转弯,就看到了远处站在校门外的许墨。我的步子迈得更大了。

几乎是一路小跑冲出的校门,停在许墨面前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跟着我的男生突然开口,“这谁啊,你认识?”

许墨拉着我的手臂,把我拉到他身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到他周身气场都变冷了一些。

“与你无关。”许墨说,“以后离她远一点。”

“管得着么你……嘁……”青春期的男生最喜欢逞能,可心底也最是心虚,还没等许墨再说话,他就耸着肩膀转身走了,还不忘给自己找补一句,“有本事你天天来接她。”

许墨没再理他,转而看着我,面色稍霁,“刚刚我看他一路缠着你出来,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顺势偷偷地握着他的手指,“之前我穿过一双有点醒目的运动鞋,他在操场上注意到了,先是跑来说想认识我,后来就说喜欢我,被我拒绝之后就缠上来了……”

许墨沉默片刻,“之前在电话里,你说一切都好……”他转过头,“骗我?”

他的表情着实不好看,似乎像在生气。我干脆直接抱住他的手臂,把眼睛眯起来笑,“怕哥哥担心嘛,善意的谎言才不算骗人!”

他叹了口气,“还有没有其他没有告诉我的,你所谓的‘善意的谎言’?”

我连连摇头,“没有了,真的就这一个。”

“你啊……”他说得无奈,笑得也无奈,“这样怎么让我放心呢?”

“……那就不放心好了。”我别过头,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心里忽然有一股止不住的委屈,不断翻涌,“反正就算不放心我也不会回来看我,还不如悬着心还能多想我一点。”说完我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松开抱着他手臂的手,快速转身,试图用离场来拯救这场尴尬。

许墨很快拉住了我,只听他笑着开口,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啊……”

我没理他。

“抱歉,”他道歉得倒是很快,声音不大,却也没有被淹没在车水马龙的吵嚷里,“是我疏忽了。”

他没有说以后,我们也都知道在他出国之后,更不会有多余的时间特地来看我,我的控诉也仅仅是徒劳的发泄。更何况……或许在他心里,这也只不过是不成熟的妹妹在表达对哥哥难舍难分的思念。那一刻,我有点想哭。

如果许墨不是我的哥哥的话,会不会在表达喜欢的时候能更轻易地宣之于口,能更恣意地表达爱……我想起初中时的那位朋友……假如没有兄妹关系的话,或许我和许墨连话也说不上吧。

足够了,他知道自己的妹妹不愿意离开他,这应该就足够了。

第二天在校食堂吃午餐的时候,隔壁班的那个男生凑在我旁边,故作不经意地问我,“昨天那个,是你哥啊?”

我没说话,目不斜视地吃着碗里的酸辣粉。

“我在布告栏里看到他照片了,叫许墨是吧?你俩是兄妹的话,怎么不一个姓?”他翘着椅子,说话像嘴里含了个茄子,“你跟妈妈姓,他跟爸爸姓啊?”

酸辣粉还挺好吃,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校领导会同意食堂做这种东西……按理说大人们都觉得这东西很没营养才对……

“听说他原来还是击剑社玩佩剑的……”他啧啧感叹,“真行啊你哥,真牛。”说完这句话他就起身离开了,临走前放了只桔子在我面前。我沉默地吃完酸辣粉,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只桔子扒了皮吃掉。浪费食物不是好行为。

我当然知道许墨很厉害,我曾在很早之前和朋友一起去击剑社围观过几场练习赛。许墨不是特长生,参加社团也只是兴趣,但他着实优秀,练习赛也出场了好几次。那时他还是我朋友心中遥不可及的男神,也是我心里藏起来的一点小小的光。

或许从那时起,我就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

VIII.

本以为高二时这次分离前的见面会是我高中时代与许墨的最后一面,没想到高三时成人礼的那天,前来参加的不是父亲而是许墨。他穿着剪裁得体的格纹休闲西装,站在一群家长的身影里也没有被埋没,我拎着裙角站在他面前不远处,看着他发呆。

许墨也看到了我。他微微一笑,一手拿着清丽雅致的花束,另一只手里是一台相机。他向我走来,温柔地俯身拥抱我,然后将花束递给我,说“成年快乐”,又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了句“今天的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

小小的虚荣心和被夸奖的快乐轻而易举地带着我飞到灿烂的天上,我感觉自己的笑容越来越大,也学着他的样子踮脚凑在他耳边问,“你怎么突然回来啦?也不告诉我……”

许墨笑笑,“本来是想和父亲一起来,给你一个惊喜。可惜……”他叹了口气,不用说我也知道父亲再度缺席,“只好盛装出席,祈祷你不要太失望了。”

“怎么会失望,能见到哥哥我就已经很开心和惊喜了。而且……哥哥今天好好看……”

“看来,我家妹妹对哥哥今天很满意。”许墨伸出手臂,示意我搭在上面,“高跟鞋还穿得惯么?我带了创可贴,需要的话记得告诉我。”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感觉自己的眉毛都要从脸上挑飞,“准备好周全啊……”

“是啊,”他迈的步子也将就着我的步伐而慢了下来,“我想让你有一个完美的成人礼,也是只有哥哥见证的你的成人礼。”

那天我格外快乐,甚至在上台演讲的时候也丝毫不觉紧张。演讲结束后我鞠躬致谢,如冥冥之中的指引一般,视线牵着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台下的许墨。他面带微笑,正为我鼓掌,眼神里有流动的光。

许墨只是请假回国,成人礼结束三天后,他就要乘飞机返回国外的实验室。三天里,我和许墨仿佛又回到了他离家之前的时光,我们一起看电影,一起研究千奇百怪的料理,饭后带着我养的名叫“牛奶”的狗狗散步。牛奶很喜欢许墨,常常凑在许墨身边,用自己圆乎乎的身体蹭着他。

离开前夜,我蹲在许墨的房间和他一起收拾着并不需要整理的行李,迟迟地不愿离开。许墨看出我的不舍,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过去。

“我订了明天一早的车,你好好睡觉,不用送我了。”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前两天听老师说你的成绩很优秀,保持心态就好,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他把两件事放在一起说,明显就是一副不想让我追着问为什么不用送他离开的样子,可我偏要问,“为什么不用我送?我就要去。”

许墨顿了顿,在我头顶的手已经抚到后脑,“……我怕你会哭。”

“你说过,哭是正常的情绪发泄……我舍不得哥哥走,哭很正常的。”

许墨沉默片刻,以叹气为开头,轻声说,“看到你哭的话,我会很难过。”他说完这句话我就感觉眼眶有些热热的,眼前的许墨露出了一个苦笑,像抚摸牛奶那样来回摸着我的脑袋,“乖。”

“那我现在就有点想哭……怎么办……”我努力板着表情,似乎这样就能阻止眼泪的出现。

他看着我,忽然凑近抵上我的额头。就像我曾做过的那场梦一样,我们额头相触,近得眉毛都要贴在一起,相似的眼睛里跑出同样的哀伤,呼吸恍若也融在一起。我听到他温声开口,“你看,哥哥的眼睛里只有你……”

我的鼻子更酸了。

“可不可以……只能有我……”眼泪忽然在这一瞬间被挤出眼睛,它挂在睫毛上,然后坠于他的鼻尖上,“对不起……”我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下意识想后退,但没想到许墨的手已然托在我的后颈,一时竟然挣扎不开,“哥哥……?”

他闭了闭眼,又很快睁开,熟悉的眼睛盯着我,“看到了么,就算我闭眼再睁开,它也只能映出你的样子。”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气,这才松开我,但下一秒,有轻轻的吻点在我的眉心,“明天不要送我,好不好。”

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炸开了。在我的身体里,心里,它细微地“砰”地响了一下,随之而出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令我有些窒息的东西。在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更加地茫然。

“哥……”声带震动送出的却是气体,我想说些什么,但脑子里只有一团混沌的空白。

许墨很快恢复了表情,他如常地笑了笑,不知怎么从哪里变出一条发带,“这条发带,是不是你落在我这里的?”

是我的发带,大概是某天睡在这里的时候掉的……我不敢告诉许墨我曾在他的房间里为所欲为,只心虚地伸手,试图从他掌心里抽走它。不想许墨却收了手,将发带收了回去。

“……我之前在你的房间学习过……想着沾沾你的灵气,可能会有分数加成吧……”我有些心虚地扯了个借口来解释,许墨眼底的笑意告诉我他并不相信,但他也没有再说话,“对不起……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以后就不来了……”

许墨的唇角弯出一个柔软的笑,“总在沙发上睡觉对身体不好,学习也记得劳逸结合才好……这条发带可以留给哥哥么?”

我下意识点头,他将发带叠起收好,然后伸手给我,“走吧,我们去吃饭。”

那天晚上,我和许墨如初识时那样并肩坐在院子的紫藤花架下,一边看月亮一边吃点心。几年前,我几乎是相同的夜里因思念母亲和继父而睡不着觉,缩在前来看顾我的哥哥怀里哭泣。那时许墨说,哥哥会一直在的。

而几年后的这一夜我不断地说话,似乎想把许墨缺席我生命的时光里的话都说尽,包括从前,包括未来。我依然在他怀里睡去,翌日却于他房间醒来,睁开眼是素色的天花板,环抱我的,是有着熟悉气息的软被。

如他所愿,我没去送他。

IX.

许墨曾说过时间很快,长大也很快的。确如他所说,在高三之后,我的时间像被人加速了一样极快地流逝,从高中生变成大学生,再从学生变成社会人。也是从这时起,我才真实地感受到小时候背的“时光如梭”是什么意思——快到让人抓都抓不住,一旦试图强行留下,也只会伤到自己的手。

这几年里,我的哥哥因得到了海外高校教授的青睐,在交换留学结束之后就转学到了那所学校,他短暂地在国内停留时我却因报名了支教而远赴他乡。我们没能见面,我也像闹别扭一样执意不肯他来看我,只打了几通电话。

时间似乎像一阵风,在人最不经意的时候,吹散掉了许多羁绊,尽管它们曾经是多么坚固。

我谈过恋爱,同有好感的人在酒吧里接吻,与每个能让我心动的对象看星星看月亮,让那些纷至沓来的灵魂填入我的世界,但始终总像是缺了什么一样填不满。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想起那双和我很像的眼睛,我站在过很多个不同的镜子前,慢慢地抚摸过眼角、睫毛,然后渐渐看不懂镜中人眼神里的情绪。我想亲吻那双眼睛,可我永远也触碰不到。

许墨的房间后来不再有如他一般的冷冽淡香,反而被我常用的女士香水味填满,再后来就是一股尘埃和时间的味道,陈腐,并着陌生,于是渐渐地我也不愿再睡在他的床上了。

父亲说我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样黏人又可爱,看起来很独立,很有自己的想法。他缺失了我们太多的成长,偶尔眯起眼睛在为数不多的回忆里挑挑拣拣出的,还都是我如小女孩一样黏着许墨到处跑的样子。

我后来并不太喜欢回忆。大学里读诗,读到过一句“凡事到了回忆的时候,真实得像假的一样”,这令我感同身受。时间久了,再提及我的中学时代,许墨就像我为自己虚构的一场梦。梦里的他与我血脉相连,用那双相似的眼睛引诱我去爱,然后吻过我们相同的眉眼。

托时常全球各地出差的福,父亲见许墨的机会比我多。他有时会突然打视频电话过来,这边的我在黑夜里睡得迷迷糊糊,对面的他和许墨走在阳光灿烂的异国街巷里,时不时提及许墨因不按时吃饭而比上次见面更瘦了。他说许墨在进行不得对外公开的科研工作所以才不能常常回家,叫我不要怪他。

我只能说我不怪哥哥,我平时也很忙,所以哥哥忙我能理解。往往在我说这样的话时许墨就会看过来,他的目光比从前更沉静,只一眼,我就不愿再多说什么。许墨的话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句,从询问身体健康到学业工作,有时自持哥哥的身份却刻板得像父母辈的老学究,全然与我记忆里的那个他不一样。只有一次,那天我过生日,许墨打了视频过来,彼时我身边站着当时的男朋友,接电话的时候他正递了酒杯喂到我嘴边,于是自然而然也把他照进了镜头。我看到许墨似乎是愣了愣,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却只说了生日快乐和让我少喝点酒就挂掉了电话。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却又隐约地有些高兴——仿佛自多年前生长出的扭曲的情感又再度萌芽。

本以为我们会就这样天各一方直到大家因岁月而缅怀起亲情时才会再度相见,没想到父亲有天忽然打电话给我,说许墨马上要回国了。

“探亲吗?”我习以为常地问,“呆多久?我最近正好有空。”

“不是。”父亲呵呵笑着,声音里透着高兴,“他的工作已经转回国内来了,以后就定居国内啦。正好,今年我也打算退休不干了,我们一家人终于能聚在一起了。”

“哦……”出乎意料地,我竟然没有多么激动。或许是在这些年里已经习惯了依赖自己而非家人,或许也是习惯了父亲的缺席和许墨的离开,我变得不在乎,也不想在乎。

许墨回国那天我去接机,站在机场大厅里,我看着电子屏上滚动的航班信息,忽然想起那年他说不要去机场送他的话,还有那时我心中有关告别与重逢的不安预感——时至今日发现果然成真了,可说不清到底是距离拉开了我和他的关系,还是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才有今天这样的情绪。

我以为或许我会认不出他,毕竟机场的客流量那么大,几班飞机的乘客都凑在一堆而出,他的个子不是最受瞩目的,看不清很正常。可当他推着行李车走出来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看见了——整齐的头发、略有些疲惫的面容、笔挺不见褶皱的商务套装,还有那双沉静却略露欣喜的眼睛……不得不承认,再次见到他时,我的心脏像揣了只疯兔子一样开始狂跳。

喉咙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练习“哥哥”这个词的震动发音,我熟练地扬起一个笑,冲他挥手,然后等到他走近时我听见自己说,“好久不见。”没有拥抱,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心思不纯,于是刻意克制着,甚至连“哥哥”这个词都说不出口。

许墨站定在我面前,似是在打量着我,很快,他也笑了,伸出手好像是想摸一摸我的头顶,半路却转了方向,替我把一缕头发拨到一旁,“好久不见,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你也看起来更好看了。”我试图和他一起推行李车,却反而被他拿走了手里的包,“我的包不沉的……走这边,车停在地下了。”

许墨没松手,“给我吧。”

我只好点头,“谢谢。”

许墨侧过头来看我,眼神有些意味不明,过了一会儿才回了一句,“不客气。”

时间的副作用大概还有一条。

它足以让我们变得更难亲近,哪怕彼此间曾经如此贴近。

X.

直到坐在餐桌前吃饭时,我才知道许墨这次是作为专业领域的海归精英回国,将在国内成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研究所,而他曾在国内就读的母校也对他发出了邀请。父亲笑着说以后一家人团聚,常常可以一起吃饭,也不用再相互牵挂惦念。许墨也笑,说自己以后一定会常回来的。

我闷头吃饭,没有作声,忽然有筷影从眼前闪过,一只鸡翅落在碗内饭上。我愣了愣,下意识抬头,正对上许墨颇有些无奈的眼神。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时过境迁,我不再是那个初来悲伤瑟缩的小孩子,轻易地接受相聚又轻易地接受别离。

我也夹了一只鸡翅,放进他碗里,像是归还了什么。父亲见状轻叹一声,却也没说话,而许墨沉默地看着我,半晌才吃掉了它。

吃过饭,我和许墨在厨房洗碗,水流声填补了我们之间无言的安静。半晌,他关上水龙头,轻声问我,“看起来你并不开心,是我的原因对么?”

我从他手中接过洗净的碗筷,转身放进消毒柜里。他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反而在我心里叩出巨大的回响。我转过身,“没有不开心,也没有因为你不开心。”

他的眼睛浸泡在过午偏斜的阳光里,漂亮的颜色折射进去,酿成一种令人心醉的醇光。他静静地看着我,似乎想得到一个答案,可又没那么执着。

“是我自己的原因,和你没有关系。”我笑了笑,故作云淡风轻,无比大度地说,“只是习惯没有哥哥的时间了,反而有哥哥那几年才不是常态。”

许墨怔了怔,随后垂下眼,“抱歉。”

我摇头,“要喝饮料吗?去接你前泡好了花草茶,很香的,那个味道我很喜欢。”我没理会他的道歉,也并不觉得他需要为此道歉,“喝凉的行吗?”

“都可以。”他犹豫了一刻说。

我认真挑了一只漂亮的玻璃杯倒茶,浅色的茶水透过玻璃和阳光变成温柔的颜色,冰块随着茶液微动撞在杯壁上,发出细碎清冽的声音。许墨从我手中接过杯子,却没挪动步子,只站在原地一口口地喝着,眼神却落在我身上。我从未见过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索性又拿出一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仰头大口地喝着。

许墨见状忽然开口,“冰过的茶水很凉,喝太快的话当心头痛。”

然而他话音都还没落,一股尖锐的疼痛就在脑仁里炸开,我下意识皱眉,正准备咬牙一口气喝完茶再一并解决时,太阳穴两侧忽然贴上了一片温热……是许墨的手。

我有些发愣地看着他,半晌才说出话来,“……这样不管用的。”他看起来也怔了怔,我忍不住笑,伸手抓着他的手腕,带到脑后,“是这里凉得有些痛。”

他的手心很热,贴在脑后暖乎乎的,虽然实质上好像并没什么用,但总觉得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

“原来是这里。”许墨笑了,他上前靠近两步,微微俯身,“记得之前我们一起旅行的时候,你突然生病,烧得头痛,也是这样拉着我的手,想让我帮你缓解疼痛。”

我看着他的眼睛,抿紧嘴巴不想说话。

他也这样看着我,表情渐渐变得有些让人看不懂。

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次旅行和那场病中高热是我山呼海啸的情感的高潮。时至今日,尽管我自以为那份藏起来的心意已然随时光淡去,却也无法忽视记忆里枕在我头下的腿,同床的被我拥入怀中的手臂,还有那个……或许他都忘记的、落在额头毛巾上的吻。

回忆似汹涌狂奔的海浪,它撞在礁石上,将坚固的意志击碎又吞没,无人听见礁石的哭喊,就如同沉默着咆哮的记忆和情感,只有在自己心里才最为吵嚷。我鼻子一酸,硬生生别开视线,不想看他,也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眼泪。

许墨叹了口气,随即垂首,多年之后再一次抵上我的额头。只是这一次,他看不到我的眼睛,我也看不到他的。我听见他又说了一声,“抱歉”。

下一秒,眼泪从我的眼眶里直直地掉下来,有些摔碎在地上,有的砸到他拖鞋的鞋面。

“我最讨厌的就是哥哥了。”

直到此刻,我才说出那一声久违了的,哥哥。

许墨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轻轻将我抱进怀里。

也是在这一刻我才同自己和解,也才终于敢向自己承认,我曾无比在意这个世界对他的引力,嫉妒他眼睛里只有科学的时间,渴望着在远距离里,我也能得到他的垂青。

仿佛我已然将他供奉,然后祈祷神与使者的回应。

一如许多年前他曾教会我的“事件视界”的定义,引力场最终在他周围形成了一片视界,而我存在于其中无法逃离,永远向着奇点游去。

我感觉到自己的双臂不由自主地抬起,环抱住他的脖颈,声音穿破喉咙,细微地轻颤着,“欢迎回家,哥哥。”

XI.

夜晚的时候我们再一次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闲谈,只是原先的木质椅子已经被我换成了纯色的金属秋千,我一个人坐在上面十分合适,但对于许墨来说,就有些过于小巧了。我们挤在一起,他身上淡淡的冷香与紫藤花的味道融在一起,如缱绻的风,环抱住我。

“哥哥这几年一定过得还不错吧?”我晃着腿,状似随意却又不怀好意地开口问他。

许墨靠在秋千的椅背上,手却不停拨弄着我的头发,头皮连带着麻麻痒痒的,“每天很忙,但也算很充实。”他笑了一声,明显知道我的意思,却也只这样回答。

“看出来了,忙到打电话和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确实很充实。”我点头附和,“而且很过分的是,决定回来也不告诉我……之前还说什么‘哥哥的眼睛里只有你’,明明就是‘哥哥眼睛里的妹妹只有你’嘛……”

夜风从我腿间溜走,似乎每一次和许墨在这里的时候都是夜晚,第一夜是悲伤又恐惧的我,第二夜是难过又不舍的我,可最终都变成了睡在他怀里的我。我已经很难回忆起睡着前的所思所想,只记得被他拥抱着的时候,温暖也簇拥着我,捧给我以世界的新梦。

许墨将我的头发拢在手里摆弄,“起初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但没想到还是我搞砸了。不过……”他笑了一声,“关于哥哥眼睛的问题,你可以再确认一下的。”

我一时语塞,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我沉默许墨又笑,“需要验证一下么?”

他的语气着实无异,可话却说得有些奇怪的暧昧,或许也是我惯会浮想联翩,但那一刻,心却开始失常地跳动。我故作玩笑地拍他,“不用验证,我知道哥哥心里有我的。”

“如果你害怕的话,随时都可以来验证它的归属。”他云淡风轻般地说。

“不用不用……”我轻微地摇头,握着我头发的许墨的手也被带的晃了晃,“何况我们还是兄妹嘛,哥你这么说话就奇怪了哦。”

“奇怪么?可就算是兄妹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低声似喃语,然后很快又说,“喏,好了,摸摸看。”说完他拉起我的一只手,然后把什么东西塞到了我手里。

“可……诶?这是……”我的指间是一条长长的单尾麻花辫,发尾处绑着一条似曾相识的发带,“你居然会编辫子?这个发带……是之前你拿走的那条……?”

“是。”他忽然起身,“之前就很想给你扎辫子,可惜那个时候我还不会,今天总算是……”许墨站在我面前,双臂撑在秋千椅背上,将我整个人圈在他身前。这一晚月亮极亮,柔光仿佛为他的轮廓镀了一层漂亮的银色。那双相似的眼睛看着我,映出我眼里的月亮,“愿望实现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发尾处的发带,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喜欢么?”他笑了。他笑的时候眼睛会轻微地眯起一点,眼底流出柔软的笑意,月光沿着散漫的路径钻进去,他比月色还动人。

“喜欢……”我无意识地回答。

“那就好。”他俯身,有吻点在我的额前,眼尾,脸侧,然后落在绑住辫子的发带上,“这样……也会喜欢么?”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

“哥?……”我听见自己好像发出了声音。

“嗯。”他低声问,“不喜欢么?”

在他应声的瞬间,我仿佛才找回了呼吸的方法。我在摇头,我伸出手,我轻轻地拉住了他的领带……这条领带与我的发带很像,此刻我才注意到。

“喜欢。”我说,“……就算哥哥要杀死我,吃掉我,或者偷走我,我都喜欢。”

“怎么会呢。”许墨顺着我拉住他领带的力道俯身,平视着我的眼睛,“我的妹妹也有很漂亮的眼睛,这双眼睛里……现在应该也只有我了。”

略带凉意的唇最终吻在我的眼睛上,隔着薄薄的眼睑,呼吸比世间任何都热,如庆典沉下的艳色烟尘,为活着的生命颂唱欢歌。我喜欢的诗人曾写“任何花含苞待放时皆具庄严相”,可他没写那些花盛放时又该是如何娇俏,没写眼睑撑开时眼瞳流光后的美丽,没写在如人双目的宇宙之中引力牵拉花瓣绽开时,被视界吞没的光究竟有多心甘情愿。

“很抱歉,其实……我曾经翻开过你的日记。”许墨重新坐回秋千里,我与他手臂相贴,“不是有意要看的。它被放在我房间的柜子里,我忍不住好奇,打开才发现我可能触碰到了你的秘密。”他略带歉意地开口。

“……所以你早就……”我一时失语,浑身僵硬,半边身子甚至开始发麻,“可那本日记明明有上锁……”

我的手被他握在掌心,指间交缠,宛如爬于架上的垂花藤蔓。许墨微微一笑,“很巧,被你当作密码的数字对我而言,也是一个值得永远记住的日期。”

当年第一次以妹妹的身份见到许墨的日子,是开启这颗嵌着全家福锁头的密码。它锁住我最隐秘的喜欢,构筑在初识与血脉相连之上,创造出一片蜃景……尽管这些年我将那本日记藏在书架后再没有打开,但其中由我写下的一字一句皆如刀刻于心上,记忆犹新。而这片我曾以为的蜃景在今夜可堪良宵佳影,月色柔和,垂花漫漫,他吻在指尖,唇温气暖。

“所以,真的最讨厌哥哥了么?”他忽然问。

是之前在厨房里,我含泪恼怒发泄的话。蓦然,我想起那年旅游时行至小镇,我因卖酥皮点心的阿嬷说我们一看就是兄妹而不开心,那时许墨也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哥哥。

“谁让我哥哥是真的很过分呢。”我反手捏住他的嘴巴,看他因我而变得滑稽的面容和五官,板着脸故作认真,“但是没办法,你是我哥哥,我不想讨厌你。”

他轻笑着抓住我的手,“那就好。”

“……我刚刚不是已经说过喜欢你了吗……”大脑在这一刻忽然回想起几分钟前的事,我转而问他。

“确实说过了,只是……总想再多确认一次。”他垂首,试探着吻我,声音也低低的,“我也会害怕……”

余光里,整座房子都浸在黑暗之中。我深吸了口气,迎上他的吻,“那我就再说给哥哥听一次吧……”垂花下,月影里,我们第一次试着亲吻彼此,或者说是……接吻。

还是那位我最喜欢的诗人,他写过“诗有法,诗无作法”。生命有法有制可循,可究竟要怎样活,怎样爱,合该皆在人手,不与他人同。

“河滩淤泥裸足搂行,我们以形骸为贽礼”,并非“蒙昧的智者”,而为甘心将黄昏漫天视作朝阳彩霞的恋侣。

尾声

许墨的研究所位于恋语市,而我工作的地方也在那里,离家时父亲开车送我们去机场,路上反复叮嘱要我们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早些睡觉。我和许墨笑着应了,然后又听他念叨着好不容易退休在家,结果两个孩子又离家工作,怎么相聚那么难。

透过后视镜,我看到父亲的眼尾已经拖出长长的眼纹,笑起来的时候更深。他的眼睛与我和许墨的很相似,但他的眼神更亮,即便已经有了年岁、历经岁月磨砺。我忍不住转头想再仔细打量许墨的眼睛,他察觉了我的目光,侧头微笑,捏了捏我的手,微微扬眉,似是在问我怎么了。

我低头在他掌心画了一只眼睛,然后歪着头看他。许墨笑了,“你的眼睛像父亲多一些。”

父亲闻声开口,“是啊,你们俩的眼睛都像爸爸,不过嘛……还是妈妈的眼睛更漂亮。”他在红灯前停好车,匆匆转头看了我和许墨一眼,“记得以前妹妹刚出生的时候,我和妈妈还说起来,妹妹长得和哥哥刚出生时很像……时间真快,一转眼你们都长这么大了。”

“那现在我和哥哥长得像吗?”我笑嘻嘻地问父亲。

父亲也笑,“男孩和女孩不一样,就算像也不会长得一模一样,不过啊……”他说,“看起来还是相似的,只是其他的地方哥哥像妈妈多一些,妹妹……可能更随我一点吧。”

我仔细打量着许墨的脸,郑重其事地点头,“看起来确实哥哥更像妈妈……”

印象里,母亲的五官柔和,素常也总是温柔笑着的表情,在这一点上,许墨倒是和她很像。但就是少见母亲更生动的一面,如她在某张全家福中生气的表情,如许墨曾露出的悲伤与小心。或许母亲之所以曾将喜怒都形于色的原因是父亲,而许墨那些除开对旁人温柔之外的表情,则都是因为我。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弯起唇角,也轻轻捏了捏许墨的手指。

在飞机上,我看着窗外的风景,舷窗的玻璃上映出许墨低头读书时好看的侧脸。这一刻,我忽然无比期待与他同在并非家乡的城市中的新生活,除了我与他,没有人再会将命定的血缘记在心上。即便有人看出我们相貌上的相似,也只会将那句“好像的兄妹”,说成“好有夫妻相的情侣”。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殊途同归呢。

我的心曾千疮百孔,裂痕徒生,在他之前无人耕犁,而他之后无人看顾。许墨似是撒了一把花种,于是植物肆意生长,蕃庶美丽,就像他曾细心照顾的院中紫藤一般,如母亲在时那样,依然灿烂。

机舱内的广播响起,伴随着“咔哒”一声,身上一紧,我下意识回头,只见许墨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书本。他替我扣好安全带,“快要降落了。”

我点点头,靠回椅背上,下一秒,他已然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如常温暖,在他的掌心里,我的手蜷成一只拳头。

“都说握拳的时候,手的大小和心脏差不多呢。”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小声说。

“所以,这也算是握住了你的心么?”

我抬起头,对上许墨眼中的潋滟眸光,“哥哥说呢?”

他轻笑一声,握紧了我的手,“可哥哥还想更贪心一点。”他说,“让我再握得更紧一点,更久一点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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